這是我這個月第四次住院,護士們看到又是我,不耐煩的情緒全寫在臉上。
其實,我很能理解他們的心情。
從四歲開始,我每個月至少得住院五次,每回約三至四天,也就是說活了二十個年頭,我有三分之二的時光都待在醫院裡,也因此,我無法像正常人一樣生活、上學、交朋友。
或許有人會對我的處境感到同情,不過當他們知道實際情況後,憐憫很快轉變成了恐懼和嫌惡。
我曾想過,若自己生在古代,恐怕早在幼時就被當作異端給「處理」掉了,能活到現在根本能稱得上幸運。
那天,是我滿四歲生日的午夜,我突然發起高燒,燒過四十度,把全家人都嚇壞了。爸媽急忙將我送去醫院,可院方對我做的一連串檢查,全查不出問題所在,醫生只能想辦法讓我退燒,怪的是,不管是藥物還是物理退燒都無法讓高溫降下來。
據說,那時醫生語重心長的要我家人做好心理準備,再這樣高燒不退,我極有可能燒壞腦袋。媽媽聽了頓時呼天搶地,哭喊著她唯一的寶貝千萬不能出事,老天爺不能這麼狠心等等,甚至說出願意折壽給我的話語,只希望我能趕快恢復健康。
老實說這些事我一點記憶也沒有,都是聽來的,也難以想像幾乎把我當成陌生人的「家人」曾那麼在意過我。不過長大一點後我很清楚,他們的冷漠是必然的。
因為每回我發高燒,便會伴隨著囈語般的低喃,而這些話語,全是我當時週遭的人心中的「惡」,每個人做過的大小壞事、不好的念頭,都被我一一揭發出來。
當他們意識到我有這樣特殊的能力後,才真正的嚇壞了,親人、醫療人員、甚至連打掃的清潔工都無一倖免。
後來,每當我「發病」,他們便輪流單獨照顧我,以免自己心中的黑暗被人知曉,只是,誰會喜歡從別人口中聽見自己負面的部分?
當醫學沒辦法治療我,他們開始求神拜佛,但更令他們恐懼的是,帶著我,他們竟然踏不進任何一間廟宇、佛寺,就連教堂也一樣......
人們對此的解讀是──我是被神遺棄的孩子,代表厄運與不祥。
就這樣掙扎了一年多左右,即便我是他們唯一的孩子,爸媽也無法再將我視為寶貝,他們想將我送進精神療養院,隔離起來,可惜資格不符,最後,不缺錢的他們想到了一個辦法,就是替我請個保母。
重金之下必有勇夫......嗎?的確有亟需要錢的人願意受這樣的精神折磨,可是都撐不久,唯一陪伴我長達兩年之久的劉爺爺是個特例,他不缺錢,是知道了我的遭遇後,可憐我的遭遇才來照顧我的。
他是我人生裡難得的溫暖,讓我灰暗的人生有了一絲光亮,更難得的是,他不怕去面對自己的惡,而且他也沒多少惡讓我訴說。
也許我真的是被上天遺棄的孩子,向來身體硬朗的劉爺爺在我身邊滿兩年的那一天,突然逝世,醫生說,他是自然老死,可每個人都認為是我造成的,在那一刻,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有多麼與眾不同,劉爺爺可能是因我而死,他的善良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。
不太有情緒波動的我在那晚放聲大哭,哭得昏過去,醒來之後,我便心甘情願接受這樣的命運,在沒發病的正常時期,告訴爸媽不要再請保母了,我可以自行照顧自己,發病就住到醫院去,單人病房,只要有人為我送餐和換點滴就好,不必守著我。
爸媽也怕又有人被我害死,所以他們每年固定捐一筆可觀的經費給我現在住的醫院,好讓他們收我這個怪異的病人,只是可憐那些小護士,在這間醫院實習的新人,通常會成為那個必須進我病房的倒楣鬼。
幾年下來,我成了實習醫生和護士們口中的恐怖傳說,還曾有人試圖在我的床鋪下放符,完全把我當妖魔鬼怪看待。
當時我覺得他們很有創意,異想天開,雖然我的遭遇怪得連自己都找不到合理的方式解釋,可我從未信過我不是人、是鬼這類的想法。
人真的不能不信邪,因為就在幾個小時前,發生了一件「見鬼」的怪事。
今天進我病房的倒楣菜鳥,是個有著肉包臉的小護士,她才拉開病房門,掃了裡頭一眼,就用恭敬的表情外加天真無邪的語氣問我,「請問您的法名......是?」
我一頭霧水,忍不住皺起眉頭,雖然自己和人群接觸不多,但透過網路、電視節目等等,在溝通上應該不至於有障礙,可是我真聽不懂她在說什麼?
接著,肉包小護士很突然的拿出手機,滑了幾下,對著螢幕大聲嚷嚷,「阿祖,我們醫院有病患帶了一拖拉庫的好兄弟進來啦,他住的病房裡擠得滿滿滿,連天花板都看不見,這樣我要不要進去啊?」
「嗯?妳用給我看看。」
那是個蒼老的聲音,不知為何,讓我想起了劉爺爺,眼睛突然發酸。
肉包小護士把手機螢幕轉向我,原來,她正在和她的阿祖視訊,老人家順著手機的移動,像在打量什麼,而視線一對上我,立刻嘖嘖嘖的搖頭。
「小毛頭,你沒病跟人家搶什麼病房?浪費醫療資源,丟人現眼!這樣吧,我這兒正好缺一個清掃煮飯的助手,你東西收一收,等我家米妞下班就跟著她過來。」他理所當然的說完就把視訊切斷。
我繼續一頭霧水,門口的小肉包皺了皺鼻頭,對我招招手,很客氣的說:「不好意思,我不能進去,麻煩你走出來好嗎?」
實在好奇她的反應,也想明白她阿祖說的話,我不自覺拔掉點滴針頭,穿上拖鞋緩緩朝她走去。由於高燒不退,我走得搖搖晃晃,幾次都差點腿軟癱倒,但小肉包仍很堅持的站在門外,一步都不肯進。
我那時真的以為,她是聽多了學姊們的警告,不想接觸我這個帶煞之人,可當我走到她面前後沒多久,終於明白她的意思。
小肉包快速說了句,「會有點痛喔。」就朝我潑了種不明液體,我忍不住慘叫,因為雙眼傳來劇烈刺痛,我幾乎站不住,痛得就要昏厥,瞬間,我忽然聽見許多聲音,有很多人在講話、在咆哮,我似乎聽見有人在吼。
「妳這個小丫頭對詭.....做了什麼?!」
由於太痛了,無法準確接收那些吵雜的聲音到底在說什麼,而等到痛楚終於退去,瞪向小肉包時,我震驚到不知道該如何反應──
我驚覺身邊不知何時站了個大漢,他正激動的對著小肉包罵,我剛剛聽見的吼聲應該來自於他,這詭異的情況令我本能回首張望,沒想到病房裡居然擠滿了人......
不對,他們不太像是人,有的缺手、有的缺腳,有的身體爛一半,有的頭破了個大洞,還有白色的小蟲在那鑽來鑽去。
「嘔......」我瞬間反胃。
小肉包聳聳肩,對我露出一個抱歉的笑意。「哎呀,就知道你承受不住,但沒辦法,解釋太麻煩了,我想直接讓你看比較快,說真的,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狀況欸,還以為你是鬼王之類的,可是看你好像不知道身邊有好兄弟的樣子,這樣不行啦,難怪你會常常生病。」
「@$%^$&......」我以人生第一句粗話來回應她,而下一秒我就徹底昏過去。
二十歲生日的隔天,我突然明白自己的悲慘命運是俗稱的──卡到陰,而且可能是卡到一整個墓仔埔的數量。
而最該死的是,原來我怕鬼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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